2010TIDF

海蒂．哈妮曼擅以聊天對話方式傾聽並捕捉受訪者內在情感最真實的瞬間，作品於國際間獲獎無數，被譽為一劑治療抑鬱的良藥。

文／Ryan

相傳小瑪德蓮蛋糕（petite madeleine）緣起於名喚瑪德蓮的下女因應廚師出走而急中生智做出來宴客的祖傳家常糕點，不過更多朋友對於小瑪德蓮蛋糕的記憶應是來自普魯斯特鉅著《追憶似水年華》，凜冽寒冬裡的小瑪德蓮蛋糕配上一杯熱茶，過往的記憶隨著熟悉的茶點氣味在口中緩緩迸發，普魯斯特以一種被分割的、破碎的、持續流動的意識、以及空間感，去呈現他小說中的時間過程，重新定義了回憶、當下與想像，瞬間與永遠。相隔四分之三個世紀，海蒂．哈妮曼帶著攝影機來到巴黎的拉榭思神父墓園，記錄各式各樣的墓碑與訪客，隨意與他們聊天，一邊傾聽一邊捕捉他們最真實的情感反應。

在這個巴黎最大的墓園裡，與普魯斯特共眠的，除了蕭邦、王爾德、卡拉絲、西蒙．仙諾、梅里葉、吉姆．莫瑞森、米榭．派卓西安尼等藝術家，還有更多默默無名的平民百姓。一名漫畫家當初因為妻子而認識了普魯斯特的作品，卻在離婚後起意將《追憶似水年華》以更接近大眾的語法圖像化；幾名盲者用一雙耳朵傾聽電視上西蒙．仙諾的聲音表演；一名禮儀師深受20世紀期初巴黎畫派的義大利畫家莫迪利亞尼啟發，決意為死者化上最符合他們真實樣貌的妝；從日本來到巴黎學音樂的女學生彈著蕭邦的曲子，想起了喜愛蕭邦音樂的過世父親，譜曲者的鄉愁與彈奏者的鄉愁或許不盡相同，卻以一種微妙的型態，悄然延續下去。

在《永遠》片中，海蒂．哈妮曼帶著攝影機來到這座巴黎最大的藝術家墓園，以獨特的方式記錄了墓園訪客們所感受到的千迴百轉的人生況味。

死亡並非消失，相反地它只是轉化成另一種形式存在於這個世界，墓園裡的墓碑其實就跟美術館牆壁上的名畫一樣，作者、作品及觀賞聆聽者，各有屬於自己的故事。海蒂．哈妮曼有點像是持攝影機的普魯斯特，走訪全球各地，企圖記錄不同身份背景的人們，吃下「另一種小瑪德蓮蛋糕」之際，那份千迴百轉的人生況味。她曾因為偶然讀到巴西詩人杜萊蒙德的晚期情色詩集《愛，如此自然》，起意走訪里約．熱內盧的銀髮族，請他們將書中詩作朗讀出聲；她也曾經鎖定參與聯合國維安行動而足跡遍及世界各地的不同世代退伍荷蘭軍人進行交談記錄，從高麗半島到巴爾幹半島再到非洲大陸，不同地區不同脈絡因果的衝突與戰事，卻奇異地經由或是古典樂、或是民俗音樂、或是流行金曲，構連出一幅帶著悲劇色彩的人類宿命曲線圖。

海蒂．哈妮曼曾兩度返回出生成長的秘魯，某位西班牙詩人口中充滿金屬與憂鬱的國度，分別記錄1990年代初期利馬街頭的計程車司機與他們車子間的故事，以及21世紀第一個十年即將完結之際，與「金屬」相較之下更顯脆弱、近乎隱形、缺乏存在價值的「肉身」。她的作品沒有激烈控訴，只有溫柔耳語，她向來對於如何譴責社會不公並不特別在意，因為她更痴迷於如何透過有限的手段，無論藝術、音樂、愛與性、或是個人記憶與肢體動作皆然，去呈現那可笑又荒謬的不平等。她的作品中未見白人世界慣常的僵化、優越、以及偽善，卻由然而生一股以人道為本的悲憫與批判。她從不吝惜對各樣人事物展現她的好奇心與善意，她企圖呈現真實，探究真實後面那曖昧微妙的本質所在，有趣的是，她的作品也因此在坦誠、直接之外，呈現出一股超越真實、極其詩意、美麗的神秘。

《金屬與憂鬱的國度》以海蒂的故鄉利馬為題，記錄了計程車司機隨處蒐集而來的故事，彰顯出這塊土地上的人民鋼鐵般的求生意志。

 海蒂．哈妮曼總能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地引導出受訪者生命中最值得以文字、影音型態留存下來的吉光片羽，例如一名荷蘭退伍老兵憶及將近半世紀前曾在首爾春風一度的日本少女，手臂上的刺青以及那曲〈阿里郎〉正是開啟個人記憶之門的關鍵密碼；例如一名秘魯計程車司機憶及他與一名義大利乘客的浪漫情緣，兩人終生未再相見，只能在車上不斷播放那卷見證他倆戀情的厄瓜多民謠卡帶；例如一名巴西老婦侃侃而談自己與死掉的丈夫三十四年的性愛經驗，對她來說性是過去、是鄉愁、是本能、是手段，愛因此而昇華，成為永恆。又或者，乾脆什麼也不想，在最混沌不確定的年代，假裝忘卻一切，做個小小不切實際的夢。真有需要追憶往事，再來杯秘魯特製的青蛙汁幫助記憶。

身為二戰時期納粹大屠殺之下的猶太倖存者後裔，海蒂．哈妮曼以全球化年代的公民身份，藉由影像創作抒發她自己的離散（Diaspora）感懷。有人盛讚這位耐心聆聽、蒐集別人故事的藝術家，其作品猶如一劑治療抑鬱的良藥，事實上我以為她的紀錄片本質上更趨近一場又一場的溫柔革命，從挑戰禁忌、凝視歷史，進而解放記憶，然後達成不朽。

《忘卻》聚焦於利馬街頭的底層群眾，聽他們徐徐訴說自己的生存之道，做自己小小的夢。